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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gust 23, 2003

.《尋找1946消失的日本飛機》

《尋找1946消失的日本飛機》(BTC, 30'DOC, 2002)
導演:郭亮吟︱攝影:藤田修平.劉建偉︱音樂:Max Blomg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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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1946消失的日本飛機〉,(郭亮吟,《台灣日報》,2002.02.28)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一九四六年時,一批由中國國民政府所接收的日本飛機消失在台灣的宜蘭南機場上。它們去了哪裡?

我阿公繼續說,飛機被他剁成碎鋁片,運上貨車,帶回工廠製成一個個亮晶晶的鋁鍋。飛機作成鋁鍋?這一切怎麼發生、怎麼進行,我感到十分有趣、好奇,於是繼續追問,阿公不耐煩地對著我的攝影機說:「說太多,人家都不敢買我們的鋁鍋。」。為什麼不方便說?阿公沒有回答。一九九八年,八十二歲的阿公過世,留給我們不完整的家族故事,和轟隆隆製作鋁鍋的工廠。


█飛機消失的那一刻
「一九四五年十月二十五日光復後,自十一月一日起開始各項接收,由長官公署接收台灣總督府所直轄的官署,台灣的警備總司令部接收日本的軍事設施。」,激動!台灣的歷史上寫著,「軍事接收方面自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一日到一九四六年一月三十日接收有...軍用飛機八百八十五架...」,阿公的飛機在這一批接收飛機當中嗎?我在台灣分館中找尋日產處理的資料,但在國家的歷史中沒有平民百姓的阿公的身影,也沒有其他相關的史料,只好一天天翻看著發黃穿洞的報紙,找到「標售不適用飛機器 公告一則」與「飛機牌 鋁鍋廣告一則」。

在長條木桌上,疲憊的我伏在厚厚疊起的史書堆中幾乎睡去。飛機消失了,被我阿公作成了鋁鍋,所以我開始尋找一九四六消失的日本飛機,因為找到飛機消失的那一刻,也許可以拼湊出我消失的家族史。 


█朝向未知的旅程

我開始找飛機的旅程,不知道在旅程中會看見什麼樣的風景,也不知道旅程的盡頭在哪裡。

火車窗外流動的影像,我從攝影機的觀景窗中看著宜蘭,陌生的都市。阿公說,當年在宜蘭的金成興金物店(現在所謂的五金行)和葉風鼓先生購買軍方標售出來的日本戰鬥機,又轉售給他,他和我阿媽帶著工人到飛機廠,將飛機鋁製部份剁碎,用火車運回台北的樺山車站,才又用人力車載回家裡。

zero_shooting.jpg我來到宜蘭尋找金成興五金行的老闆與葉風鼓,希望他們當年的記憶依舊清晰。騎著租來的摩托車,一個人穿梭在宜蘭的街道上,對照日據時代的地圖與現代街道。

金成興金物店沒有找到,卻找到十四歲就開始在金成興金物店工作的老雇員依稀還記得當年老闆和一群「台北來的五金商人」去標飛機,用很粗陋的技術作成鋁鍋,「很厚喔!和一般的鍋子都不一樣,飛機作成的鍋子又厚又重,一眼看去就知道不一樣。」。阿公是否就是他口中的那群台北人之一?他也無法確定了。

在宜蘭一家老店,林屋鐘錶店中,店老闆林平泉先生一邊翻動著他收藏的日本零式戰鬥機雜誌,一邊說他在二次大戰時的記憶。「葉風鼓聽過嗎?」我順帶一問,「他...警察..日據時代的警察,在二二八時被打死了。」,林平泉先生一邊回憶往事回答。

自己像在編一個不知長度的線索,向外緩慢地延伸,總希望在盡頭找到自己想找的人,但似乎在達到盡頭之際,線已斷。宜蘭靜謐的巷弄,熱滾滾空氣緩慢流動,我拿著攝影機從摩托車上拍攝晃動模糊的街景,恍惚之間,看見當年年輕美麗的阿公和阿媽,來到這個城市,為自己的人生和一家子的生活孤注一擲。他們當時眼中所看見的又是什麼樣的風景?

在張文義與沈秀華採訪整理的《宜蘭耆老談二二八》一書中,葉風鼓(宜蘭區署警務課代理課長),二二八受難者在光復初期買下飛機,作成了鋁鍋臉盆。我尋著書訪問葉風鼓的的小兒子,又在宜蘭當地,一家一家,一戶一戶,問:「你聽過飛機鍋的事嗎?」,有人略知一二、有人拒絕,而有的人一臉茫然看著我,張著口看著我,彷彿他的聲音大白晝裡被空氣吸得精乾,沒有一點聲音傳到我的耳朵裡一樣。在寄宿旅社中,我一頁頁寫著找飛機日記,故事眾多,卻沒有關於我阿公的部份。

宜蘭,南機場。踏上淹在雨後積水中的機場跑道,心情複雜。這是我阿公當年看到七十多架飛機的機場嗎?「有的飛機,零式戰鬥機喔!還會ㄅㄥˋ、ㄅㄥˋ、ㄅㄥˋ,好好的還可以飛呢!」阿公生病時,躺在床上的他還生動地描述當時他進入宜蘭機場點收飛機的情形。

從一九四六年之後,宜蘭的南機場就荒廢不用,但是除了雜草掩蓋掉的部份,整個機場的跑道、飛機掩體與機堡都還完整保留著。許多參與過機場公工(注:當時稱公共工程為「公工」)的人都記得興建時的情形,跑道的盡頭是太平洋,當時在台日軍的神風特攻隊基地一個在台南,另一個就在宜蘭。當年在機場送別很多年紀小小、畫著紅妝的神風特攻隊隊員,他們駕著飛機向龜山島的方向加速、起飛,一去不返。突然想到「飛機好好的,為何不飛?會被作成了鋁鍋?」,我阿公沒有回答我,也沒有人告訴我,「下一站該往哪裡走?」,機場內,砂石安靜。


█殺人機器、文明利器或民生用具?
搭上火車,影像飛似地向後流走。腦中一直還反覆出現在宜蘭縣史館當義工的李英茂先生說:「把那樣世界知名的飛機,那樣有日本大和魂的文明利器,作成洗屁股的臉盆、煮飯的鋁鍋,真是愚蠢,你爺爺在無形中成為歷史的罪人。」。這樣對我阿公的責難,我在旅程的起點並沒有料想到,這是阿公對於自己戰後所作所為有所遲疑而不願告訴我的原因嗎?但我阿公拆卸的日本飛機又在戰爭中殺過多少的人?戰爭的「殺人機器」被作成「民生用品」,也許不是最好的處理方式,但卻也是很無奈的一個結局。保存象徵大和魂的日本飛機重要,還是在戰後艱苦生活中養活自己一家人重要?

在一九四六年國民政府大量標售「不適用飛機器」與飛機廢料,但戰前好好可以飛的飛機,為何到了戰後就成了「飛機廢料」?撰寫「台灣人四百年史」的史明解釋當時一個「潑鹽水保養飛機」的說法,接收日本飛機的國民政府為了販賣飛機賺錢,教台灣人保養飛機的新方法,到後來台灣人看見飛機生鏽被當廢料標售出去才恍然大悟當初「特殊保養」的目的。訪問史明時,對於我阿公標買飛機一事,他表示戰爭是殘酷的,台灣人民在戰後的生活十分艱苦,應該原諒人有求生存的本能,「如果真的說有罪的,是那些貪污的接收官員,也不是你阿公。」。史明從歷史的觀點談我的阿公。

在台灣的日本飛機製造場製作飛機的周煉燈先生說:「想起當時自己辛辛苦苦釘的飛機,在戰後拆成鋁片,作成了鋁鍋,想起來會掉眼淚,但你阿公也是不得已,大家都要生活嘛!」。

史明說,「那是個什麼樣的時代,那是一個混亂的時代。」。在這樣是非不明的時代,罪與過之間,留給別人去行討論。我只是想要以攝影機書寫我自己的家族史,只是不小心在這段旅程中,窺見那個自己不曾經歷過的時代。


█轉動的攝影機
黑黝的工廠,銀亮的鍋子,拿起攝影機作紀錄片的我與自己的家似夢似真的遙遠。童年的我在油黑的機器間鑽來鑽去,玩貓玩狗。我年紀越長,也離那段記憶越遠。很多事沒有開始作,也不覺得焦慮,但是決定開始拿起攝影機拍自己家族的紀錄片,覺得自己和時間跑一般的,挫折重重,時間飛也似地消失。初拿攝影機的生澀都在一開始拍自己的阿公時,曝露無遺,但每一年,每一天發現自己所拍攝的惡劣畫面卻僅是唯一了。

阿公去世了,我的攝影機靜止不動了很久。有一天,在異國夢到阿公,很奇怪的夢,我們一家人到阿公的房間內聊天,阿公突然從樓梯走上來,瘦瘦的,年輕許多,穿著黑西裝上來,還有說有笑叫我們不要怕。我一直拿相機想拍下來,但眼淚掉了下來,他笑說我們傷心什麼,人死了就死了,沒有什麼好難過,夢裡,他又再說了一次光復時他年輕時的風光。

阿公過世很久後,我才再拿起攝影機,開始我找飛機的旅程。旅程中,不同的人在我生命中出現、消失,我問他們「那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混亂的,一夕致富的,饑餓的,掠奪的,恐懼的,努力活著的....他們告訴我很多故事,建構出我對自己阿公生存的那個年代的想像。


█飛機繼續消失 我仍在尋找
第二次世界大戰中,零戰生產總數10,815架,目前全世界僅存30架,而台灣本身沒有。消失的飛機仍不見蹤影,我仍在尋找、記錄自己家族歷史,接下來計畫前往美國加州的奇諾機場,聽說那兒還有被我阿公作成鋁鍋的那一款飛機,和我通電子郵件的八十三歲老伯伯住在舊金山,還有日本的戰爭博物館...

繼續尋找一九四六被我阿公作成鋁鍋的那一批日本飛機。 ###